當前位置:首頁 > 文學天地 > 評論 > 正文

冬日光亮——評宇舒譯《在冬日光線里》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李永毅    日  期:2024年4月2日     





《在冬日光線里》

 宇舒 譯


我是在2019年一個冬日的下午,讀到《在冬日光線里》這本詩集的,當時,冬日的光線照在那些閃亮的詩行上,讓我眼前一亮。


從2014年《巴別塔詩典》問世以來,我就開始關注這個系列叢書。到2019年底,這套叢書已出了幾十本,在詩壇已頗具影響力,譯者中更是不乏范曄、余中先、汪劍昭、樹才這樣的翻譯大咖,以至于有詩人說,遇到“詩荒”,讀《巴別塔詩典》就夠了。


而2019年10月出版的這本《在冬日光線里》,其作者菲利普·雅各泰,可以說是在世的法語詩人中影響力最為廣泛的一位。


加之,這本詩集的譯者,是我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的一位重慶女詩人,一位法語和英語兩種語言的譯者,還是一位紀實文學書寫者。


這幾點,令我有了認真閱讀這本詩集的興趣,而閱讀下來,它也沒有令我失望。


我想起最近的一個夏天,當我再一次走在鄉(xiāng)間,“歡樂(joie)”這個詞,從精神上經(jīng)過我,使我驚奇,如同有時一只鳥穿過天空,并不在人們的期待中,也沒能立即被人們指認那樣。開始我覺得,有一種韻腳來給它制造出回音,就是絲綢(soie)這個詞;不只是隨意聯(lián)想,因為這一刻夏天的天空,如同以往一樣亮、輕和珍貴,讓人想起巨大的絲綢旗幟,帶著銀色的投影,漂浮在樹和山丘之上,而這時候,總也看不清的蟾蜍在讓自己從蘆葦蔓生的深溝往上蹦,而蛙聲,盡管用力,卻像鍍了銀,像來自月亮。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但和“歡樂(joie)”一樣的韻腳并不因此就是合理的。


——散文《快樂這個詞》

 

當我隨便翻一頁,翻到這篇散文《快樂這個詞》時,我立即被作者雅各泰字里行間的隱士氣質(zhì),和遙遠的法蘭西鄉(xiāng)間那靜謐的美,以及詩人行走其間的哲思所吸引。


利普·雅各泰1925年出生于瑞士穆冬,曾獲蒙田文學獎、法蘭西科學院獎、荷爾德林詩歌獎、彼特拉克詩歌獎等多項文學大獎,2004年榮獲法國龔古爾詩歌獎,同年入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他還出版了許多譯著,翻譯了荷馬、貢戈拉、荷爾德林、里爾克、穆齊爾、翁加雷蒂和曼德爾斯塔姆等,是一位享譽歐洲的翻譯家。


“七星文庫”是法語文學領域里“先賢祠”一般的存在,被這個文庫選中出版其全集的作家,都可謂法語文學里的巨匠大師。他們大多在逝世后入選,但也有少數(shù)人,生前就擁有了自己的七星文庫版全集,這些人中,就有瑞士法語詩人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


雅各泰是在2014年將近九旬高齡時得到這份殊榮的,在他之前,只有圣瓊·佩斯(1887一1975,196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和勒內(nèi)夏爾(1907-1988,偉大的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生前即成為“七星詩人”。


得到這份至高榮譽之后七年,2021年2月25日,雅各泰在法國逝世,享年95歲。


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雅各泰都是一位隱士,正如他極為認同尼采的一句話——“你不可能既是作家,又是文化英雄”。


雅各泰13歲時就寫詩作為圣誕禮物送給父母,在破敗的家鄉(xiāng)小城穆冬生活了8年之后,他去到了洛桑。從瑞士洛桑大學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雅各泰就在巴黎出版界工作。1953年與畫家妻子安娜-瑪麗·海澤勒結婚時,雅各泰已經(jīng)在瑞士和法國的詩歌圈有了些名氣,他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恐懼》,得到了眾口一詞的贊譽,評論家喬治·尼考勒說,書中的詩句可以和魏爾倫、雅姆、阿波利奈爾這批19世紀后半葉到20世紀初最杰出的法語詩人的作品相媲美。他還認識了像讓·鮑朗、弗朗西斯·蓬熱這樣當紅的作家和詩人,以及伽利瑪這樣實力雄厚的文學出版商。


盡管如此,1953年,婚后的雅各泰夫妻卻做出了一起移居普羅旺斯的決定,那是法國南部德隆山上的一個小村莊格里尼翁,他和妻子都認為這個僻靜避世的地方,應該是他們安放靈魂和肉身的地方。


盡管詩人勒內(nèi)·夏爾和小說家讓吉奧諾也曾定居在不遠的村里,但那時,遷居普羅旺斯,仍然意味著離開主流視野。


而在雅各泰看來,里爾克也并沒有和他的貴族鄰居們混在一起,他的作品卻比其他人的更深入。


在雅各泰已經(jīng)“跨進詩壇”的1957年,他就對“跨進詩壇”這個概念做了極為透徹的反省,他不想僅僅因為“跟很多詩界名人都有了來往”,才被人視為“詩壇新銳”,他牢牢地把自己固著在德隆山的一個小村莊——格里尼翁,和他的畫家妻子一起,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在這里,他一邊翻譯著穆齊爾、荷爾德林、居斯塔夫·胡、曼德爾斯塔姆、但丁,一邊和他們對話,以及向這個世界提問。


他花了三十年的時間,翻譯了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而對他有著巨大影響的一位思想家,是法國的西蒙娜·韋依。他的詩歌筆記《播種期(一)》至《播種期(五)》中,不時出現(xiàn)但丁的《新生活》、《寫給卡瓦爾坎蒂·圭多的十四行》、曼德爾斯塔姆1921年的詩句“我用夜晚洗滌自己,在院子里”、荷爾德林“充滿幻象的沙漠”、萊奧帕爾迪的月亮、彼特拉克的愛情詩、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阿格拉雅“清晰而新鮮的笑聲”、儒貝爾《冥想集》中的句子……


雅各泰行走在普羅旺斯鄉(xiāng)間的巨大詩意,由宇舒的譯筆傳達到中國來,這譯筆中所傳達出的詩意,和宇舒本人也是一個詩人有關。


我最早是在20多年前的界限詩歌網(wǎng)站讀到宇舒的詩歌的。


界限詩歌網(wǎng)站,是由魯迅文學獎得主、著名詩人李元勝兄弟倆在1999年11月24日正式推出。當時,藉借豐富的欄目,十多個省的數(shù)十位知名中青詩人比較整齊地在網(wǎng)上亮相,成為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第一個中國當代詩歌的公共事件。


“界限詩歌網(wǎng)站的問世極大地刺激了關注詩歌的人們的熱情。之后的2000年,是詩歌網(wǎng)站和論壇瘋狂誕生的一年!对娚睢贰鹅`石島》《或者》《詩江湖》《揚子鱷》等優(yōu)秀詩歌網(wǎng)站或論壇都在2000年相繼橫空出世。中國網(wǎng)絡詩歌運動正式拉開了序幕!崩钤獎僭凇吨貞c:那十年的詩與酒》一文中這樣寫道。


其中,他所提到的《靈石島》,為敝人所創(chuàng)建。當年的我,在北師大一邊攻讀博士學位,一邊癡迷于在靈石島上為古今中外各路詩人修建屬于他們的房間——新詩資料庫、古詩資料庫、譯詩資料庫等八個資料庫,每天會迎來無數(shù)詩歌兄弟的拜訪,而我本人,又忙于時不時去詩生活、界限詩歌論壇等帖自己的作品,并與各路詩友爭相發(fā)帖,激揚文字。


那時候,宇舒也是界限論壇的一個活躍人物,還擔任過版主,更被稱為論壇的首席朗誦。李元勝那篇《重慶:那十年的詩與酒》中有這樣的記載:“2002年,重慶詩人張于創(chuàng)辦了酒吧大田驛站,董繼平策劃了洛爾迦之夜詩歌朗誦活動。這是界限早期活動中最精彩的一次,在張于的吉他伴奏下,宇舒的朗誦征服了現(xiàn)場的所有人。”


后來,論壇逐漸被博客所代替,宇舒的詩歌,逐漸散見于《詩刊》《十月》《人民文學》《星星》等大刊。2019年至2021年,她在《十月》的《科技工作者紀事》欄目發(fā)表了一系列兩萬字左右的中篇紀實作品,有寫清華大學副校長(現(xiàn)任南方科技大學校長)薛其坤的,有寫我國“探月工程”總設計師吳偉仁的,還有緊扣時代的科技發(fā)展,書寫百度“決戰(zhàn)AI時代”的,當我閱讀到那些文字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宇舒和重慶大多數(shù)女詩人的不同,那就是除了是一個詩人以外,她還對科技懷有濃厚興趣和精準的理解力。據(jù)《十月》的資深編輯谷禾說,看到宇舒的首個中篇紀實文學《超越歐姆定律》時,包括主編陳東捷老師在內(nèi)的《十月》雜志同仁,都很驚喜,大家都感嘆:沒想到一個新手,能用如此極具文學感染力的語言,既將一個科學家的故事講述得津津有味,又將一系列高深的量子世界里的科學原理掰扯得一清二楚。


除了寫詩和寫非虛構,宇舒從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開始翻譯。她翻譯法語和英語兩種語言的詩歌。在《詩刊》先后譯介了瑞士法語詩人雅各泰、加拿大法語詩人杜普雷、法國詩人安德烈·維爾泰、法國詩人達伊諾。2023年,《世界文學》發(fā)表了21首她譯的安德烈·維爾泰的詩歌,以及一篇有關這位法國詩人的兩萬字的評論文章,這篇評論文章是由詩人本人提供給譯者宇舒,是詩人本人最首肯的評論文章,而譯詩中的每一個用典,即背后的故事,都由詩人本人講述給了譯者宇舒,所以可以說是一次非常扎實的譯介。


除了這些法語詩人,宇舒還用法語翻譯過法國詩人博納富瓦,用英語翻譯過布考斯基、阿特伍德、美國桂冠詩人萊文等的詩作,發(fā)表在《漢詩》《詩歌月刊》《詩江南》《延河》等刊物上。


“翻譯是最好的閱讀”,熱愛著文字、熱愛著詩歌的中國女詩人宇舒,用翻譯閱讀著大半生隱居在法國南部德隆山上格里尼翁小村莊里的雅各泰,感知著詩人雅各泰對衰老的恐懼:

 

一個老去的男人是生命里

滿滿橫陳著鐵一般僵硬畫面的男人,

不要再期待他用這些喉嚨里的釘子唱歌。

以前光喂養(yǎng)了他的嘴,

現(xiàn)在他理性而自制。

 

——《在冬日光線里》


傳遞著雅各泰對死亡的描述:

 

啞了。詞語間的連接也開始被

拆解。他從詞語中出來。

臨界線。有一會兒

我們又看見了他。

他幾乎再也聽不見。

我們要呼喚這個陌生人嗎,如果他忘記了

我們的語言,如果他不再停下來聽?

他有別處的事。

他和任何事都無關了。

即使轉(zhuǎn)向我們,

我們也像只看得到他的背。

 

——《在冬日光線里》

 

毫無疑問,這一次遠行者們

經(jīng)過了最后一扇門:

 

他們看到天鵝星座在他們之下

閃爍。 

 

——《給亨利·普賽爾》

 

以及,雅各泰在不得不面對衰老、死亡的年歲里,在這樣的悲戚中,那依然閃現(xiàn)的怦然心動,這更像是一個詩人不愿老去的生命,與時間、歲月的抗衡:

 

一邊暴露出那烏木

和水晶的女人,穿黑絲的高個兒女人

她的目光仍為我閃耀

她或許已熄滅了很久的雙眼。

白天的光線隱退了,隨著時間經(jīng)過,

以及我在花園里,被時間驅(qū)使著,

向前走,她暴露著另一些東西

——越過被不停跟隨的美人,

越過這舞會上的皇后(從未有什么被邀請到這舞會),

隨著她再也勾不住任何裙子的金搭扣——

更加隱秘,卻更加近的其他東西……

 

——《在冬日光線里》

 

《在冬日光線里》出版兩年之后,應《巴別塔詩典》出版方“九久讀書人”之邀,宇舒著手翻譯跨度為雅各泰一生的詩人自選集《墨水或許來自陰影》。今年上半年,這本書終于要問世了。對這本厚達570頁的近乎全集的作品的翻譯(其中不止詩歌、還有筆記和散文),令宇舒對雅各泰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她看來,死亡,對死亡的憂慮,以及死亡漫長的預告片——衰老,構成了雅各泰老年時期文字的幾大主題。每一天,詩人、翻譯家、評論家雅各泰,都和世間每個上了年紀的人一樣,面對著日漸到來的衰老、越來越多的親人朋友的離去、和對總有一天會到來的死亡的憂慮,他的詩集《有著消失面孔的風景》,基本上是寫給那些已經(jīng)從他生命中離開、消失、不在場的人們。


也許生命的過程,確實就是與衰老、死亡的抗衡。人們用愛抗衡,寫作者、藝術家、譯者,除了用愛,還用傾聽世界和在書頁之布上翻譯抗衡。


在這樣的一生之后,2021年2月25日,菲利普·雅各泰去到了那個注定會去的世界。在他為自己,和已經(jīng)消失在他生命中的人們,在寫下了詩集《有著消失面孔的風景》,寫下了詩歌《死者之書》、《葬禮守夜》、《給亨利·普賽爾》,為遭遇車禍的朋友A.C寫下了隨筆《空曠的涼廊》等等文字之后。


這一生,“寫作,僅僅‘為了讓它輕聲歌唱’。修復性的詞語;不是為了震憾,而是為了保護、溫暖、消遣,即使是短暫的!


當我們談論《在冬日光線里》時,也讓我們期待《墨水或許來自陰影》的出版,畢竟,這是對詩人雅各泰終生寫作的囊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