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父親是高大硬朗的,不曾有過病痛。他筆挺的背脊,健朗的腳步,似乎表明疾病與他無緣。有時也有頭痛腦熱的,他不會信任何一味藥。只要拼命地干活,出幾身老汗,又是一個好勞力。父親一輩子,堅信一個字,那便是“韌”。 父親進入古稀之年,越發(fā)能韌。由于父親一直干重活,汗一陣雨一陣,衣服干濕不定,早年就種下了咳嗽的病根。父親又嗜煙酒如命,咳嗽越發(fā)厲害。“哐哐哐”地,扯得我一陣心疼。趕緊逼他第一次進醫(yī)院,醫(yī)生開出的處方是戒煙酒。父親說,只要不吃藥就行。一回家,父親就開始了他的戒煙工程。我見過許多戒煙好漢,一番豪言壯語之后,終被煙酒役使。我擔心父親。一晃到年尾,親人齊聚,孫女婿孝敬老人家一條軟煙,他拿起微笑一陣,又舉起聞一聞,還是遞了回去,說一聲,我早不抽了。父親輕松的語調(diào),讓我懷疑先前那些戒煙好漢,是故作艱難。 父親的咳嗽一摁住,飯量增了,腰圍也圓了。我暗自高興一陣,沒幾年,父親的手卻無緣無故抖個不停。這比他咳嗽更讓人擔心,我依然要帶他去看醫(yī)生,他不肯。他說,我唯一的愛好都戒了,醫(yī)生再要我戒什么,不去。我見慣了父親的倔強,知道不可勉強,只好由他。他也由我瞎忙,從不輕易要求我什么。我除了上課,一直堅持堆砌酸澀的文字。見電腦里一串串紊亂的篇章,也學著出版一本自己的書。書一到手,就特地給父親送回去一本。父親顫顫巍巍接過書,下垂的嘴角直往上拉,我第一次看到他舒展的笑容。我把書翻到一百六十二 頁,給他大聲念標題:《我的父親叫何隊長》,還指給他看,父親的眼睛一下明亮起來。這天中午,母親做了好菜,父親倒上專門為我泡制的藍莓酒,自己也倒上一口。父親端著酒杯說,你很爭氣!這頓飯吃了很久。因為,父親一直在給我講述他那些越來越清晰的往事…… 一周后回家看父親,他正伏在飯桌上寫字。聽我叫他,頭不肯抬。走近看,他正往本子上抄寫我的書。攥緊的筆頭,在格子里慢騰騰地爬,眼睛看一眼書,又盯一眼本子。一筆一畫,認真專注,極像初習字的小學生。我覺著好笑,趕緊拿出手機拍下,才坐下來問,抄書干什么?父親提起筆看著我說,我的手有救了,電視里說,練字可以治手抖。我靜靜地看父親抄寫,盡情體會他心里此時這份踏實與平靜。一年后的一天清晨,父親的電話,我的心緊縮起來。抄完了,抄完了,我的手不抖了。電話里傳來父親樂呵呵的笑聲。知道父親的意思,他把我的書抄完了,我的心才松開。父親順便還談了《我的父親是何隊長》的感想:我當時當隊長做了一些事,但離不開翁老師的幫忙,應該多寫點他的事情。以后再寫。我應付著父親。是的,這個叫翁老師的人,是我們村一個懂物理的讀書人。他和父親建起了加工廠,發(fā)電廠,讓父親和隊長的稱呼,傳遍山里山外。寫字可以治手抖,我從父親這里得到了證實。我還明白,父親哪是在治愈手抖,他是在用強大的韌勁,換我內(nèi)心的安然。 父母在家里熬,我們在外面忙。忙著忙著,父母就熬不住了。親不待,親不待呀…… 去年父親過八十大壽的前夜,也就是臘月二十四,我才趕回家中,為他簡單安排了一個儀式。父親本不想鬧騰,最終還是應許了。選了他最中意的飯店,點了他喜歡吃的菜。壽宴上,父親一直在笑,話卻很少。從飯店出來,父親卻走不快了。他叫我們先回,他要慢慢走,慢慢走;氐郊遥ジ赣H的臥室,無意發(fā)現(xiàn)書桌上的一個本子,上面是父親工整的字跡:家人們,你們好!感謝你們來為我慶祝生日,我能見到你們就是最高興的?赡苓@樣的生日…… 這是父親的生日發(fā)言稿,沒有完成的發(fā)言稿,忘了帶在身上的發(fā)言稿!粗心的我,就沒有去琢磨一下,那“可能”后面卻是父親對自己生命的預知。 父親過完生日,就快過年了。還好,大家都可以在家中停留,這段時光是父親最高興的。正月初二的午飯,我安排全家去吃老鴨湯,當然是父親的最愛。他不許我們開車,堅持要走路。也許是想好好體會與我們同步慢行的天倫之樂吧。下樓后要走一段不足百米的斜坡,我們站在坡頂,父親在坡下。我們站在坡頂,眼睜睜看著他一步兩回停。不足百米,走了二十分鐘。父親的腿實在邁不動了。我們以為他僅僅是因為老了,哪可知,父親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走近的父親已滿頭大汗。我卻不知道,父親是靠怎樣的韌性,才走完這段坡路的。 三天年過完,我們又得走了,丟下我們不知情的重病的父親。離開時,父親不像往年下樓送我們,卻只是坐在沙發(fā)上,氣吁吁地問,什么時候回來?月底吧。我不敢看父親的臉,硬著心腸走了。 剛好月底,父親來電話說,我不行了,有些話要跟你說,能回來就回來說,不能回來就電話里說。天啦,擔心的事總是來得這么快。丟下手頭的事情,雖有疫情封困,我緊急趕回;氐郊遥赣H拉著我的手,淚雨傾盆。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見到了娘一樣暢快地哭訴。之后,父親口述,我執(zhí)筆,把家中的大小事交代清楚,并簽上他的名字并日期。這算是父親的遺囑吧。父親很認真嚴肅的樣子,我卻只以為這是父親在安排一年里一家人該做的事,卻感覺不出沉重與悲傷。哪怕父親的診斷書已經(jīng)明白寫著:肺部變異。我就在想,這些不幸不會找到父親的。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父親不會的。父親安排好一切,拒絕所有治療,安靜地躺著,等著死神的吩咐?晌也话残,仗著父親一貫聽我的話,說服他再次去醫(yī)院。我懇求醫(yī)生給我父親活著的希望。醫(yī)生對父親說,治得好,治好了一樣可以出門去玩。父親重復一遍醫(yī)生的話,信了。父親又緩過來,我說,堅持,堅持到我放暑假,就有時間陪你了。父親點點頭,我又回單位了。 父親熬到五一快放假,妹妹緊急電話:快回。路上,妹妹一道道電話催我,哪里來了?爸爸又在問。我心急如焚,預感父親無法韌了。我趕到了。這一晚,我同母親一起陪護父親。這一晚,是父親在人間睡的最后一個安穩(wěn)覺。清早,我給他打好洗臉水,他要自己洗,動作很利索,看不出是一個大病的人。還吃完了我準備的早餐。這天是四月二十九日,我一生中注定要記住的一個日子。上午,父親親自安排好我們的午飯,等我們吃飽了回到病房,他才平靜地說,回家去…… 父親一輩子練就的韌性,沒有丁點彈性了。他等不到我的暑假。也許他想,五一節(jié)長假也足夠了。他病弱的身體里儲存的最后一絲力氣,就用來拔掉了他的呼吸管。 父親永遠走了,愈走愈遠。憂傷,悲痛,遺憾,包裹著我。無論我給父親把后事安排得多么體面,都不能填補我內(nèi)心的空洞。在收拾父親遺物時,我只收藏了父親的抄寫本。厚厚的一大本,完全是我散文集的手寫版。父親只上過一年學,書寫不流暢,字跡卻是工整的,圓潤的,清晰的。我捧著本子,貼在胸口,好像還有父親的心跳,還有父親的余溫,我止不住放聲痛哭,爸爸—— 原來,父親活著的良方,是子女的安好,成績,是他自己練就的韌性。 ————寫給剛剛?cè)ナ赖母赣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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