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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滿:一只紫水晶花瓶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阿滿    日  期:2022年3月4日     



 

01


又快過年了,心血來潮,幫助整理家里的衛(wèi)生。系上圍裙、套上手套,甚至還戴起一頂高高的廚師帽,全副武裝以后準(zhǔn)備大干一場。

在收拾茶幾的時候,一不小心,老婆的一只紫水晶的花瓶“啪嚓”一聲,掉在了地上。

“什么東西摔碎了?”還在貼面膜的老婆聞聲從臥室沖出來。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若無其事的哼著小調(diào),連忙把地上的花瓶碎片掃起來倒進(jìn)垃圾桶里。

“一個花瓶——倒了——。”

我們家有好幾只花瓶。有一只清早期豇豆紅釉的鼓腹梅瓶也被妻子隨手丟在陽臺的角落里了,只有這只紫水晶的,她一直擺在客廳,時不時有幾只百合、幾簇梅花被妻子帶回家——在這只花瓶里盛開著這棟高樓里屬于我們的小天地里的春夏秋冬。

“你把碎片倒在哪兒了?”面對嚴(yán)厲的老師,再淘氣的學(xué)生也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妻子的神色有些慌張,聲音也比原來高了許多。我悄然收起嘴里哼著的小調(diào),護(hù)著掃帚呆立一旁:“倒在垃圾桶里了!彪y道她要巡查我犯錯的證據(jù)?亦或捧起支離破碎的花瓶歷數(shù)這只花瓶的珍貴?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垃圾桶的方向,聲音中透露著疑惑的心虛。

“什么?花瓶碎片怎么能隨便亂扔!”什么情況?她沒有責(zé)備我打碎了花瓶,而在意我隨意亂丟花瓶碎片。這使我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甚至有些受寵若驚的錯落。

“那么——應(yīng)該——?”我一時還沒有搞清楚情況,甚至找不著方向。

還沒有等我說完,她已經(jīng)蹲下身,小心的從垃圾桶里一片一片撿起花瓶的碎片。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家多了一個白色透明的塑料垃圾箱,箱子的一面赫然有幾個紅色的大字:“小心扎手,玻璃碎片”,旁邊還畫了一只滴淚的眼睛。妻子虔誠地從垃圾桶里把碎片一片一片撿出來,又俯下身子順著花瓶落地的位置向四周搜尋。

我被妻子的專注鎮(zhèn)住了,來不及細(xì)想其中的原由,也蹲在地上,向各個角落尋找花瓶的碎片,然后一片一片丟進(jìn)有標(biāo)識的這個箱子里。

“那天,我剛要出門,聽見樓道里傳來‘哎呀’一聲慘叫。我連忙走過去,看到樓道的清潔工正蹲在地上用手捂著流血不止的手。很痛苦的樣子。”

妻子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02

樓道的保潔是被一個丟在垃圾桶里破碎的酒瓶扎傷的。傷口雖然不大,但很深的樣子,似乎是扎到了血管,保潔的另一只手緊緊按壓在傷口處,但鮮血依然向外噴涌。妻子幾次勸保潔大姐去醫(yī)院處理一下,但保潔似乎不太愿意為這點(diǎn)小事耽誤工作時間,還要“浪費(fèi)”很多錢。妻子邀請保潔到家里幫忙處理,但保潔害怕傷口流出的血弄臟了我們的房間,執(zhí)意不肯,最后回屋拿出消毒水和創(chuàng)可貼幫助保潔大姐簡單的處理了一下傷口。

“我在樓道的垃圾桶里看到幾個破碎的酒瓶。就是那種很貴的酒瓶,好像是被故意砸碎以后丟掉的!逼拮诱f。

“是的,這個我知道。聽說一些賣假酒的喜歡收集這種空酒瓶。好幾百塊錢一個呢。于是人家在喝酒以后,都要把酒瓶砸碎。為的是不讓造假的人得到!蔽矣H眼目睹過一些酒桌上處理這種酒瓶的暴力。每每這個時候,對酒瓶的暴力甚至成了坐莊請客人的一種炫耀。在用腳踩、或者向地上狠狠的摔去的那一刻,宣泄著對造假酒者的仇恨和誓死打假的決心。

“酒瓶是誰丟的,知道嗎?”我問。

“對面,你沒有聽到經(jīng)常半夜對面的家里還在喧鬧嗎?”

說實(shí)話,對面住了幾年,我還真沒有注意過對面的鄰居住著誰。早出晚歸的我也從來沒有和對面的鄰居打過照面。


03

一個周末,我和妻子剛要出門,看到保潔大姐正在敲對面的門。起初是輕輕的,像是在撫摸,又像是在祈禱。她有些唯唯諾諾,又有一些小心翼翼,看得出她內(nèi)心的膽顫和不安!拔蚁虢o他們打個招呼,說一下!笨吹轿覀冮_門出來,保潔大姐給我愛人解釋。她想,我愛人應(yīng)該知道她要給對面解釋什么。

“誰啊?還讓不讓人睡覺!遍T還沒有打開,先從里面?zhèn)鞒鲆粋中年女人的聲音!澳阍趺从謥砹耍o你說過多少遍了,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我們從來不在家里喝酒,也從來沒有扔酒瓶在垃圾桶里!睂γ孀叱鲆粋臃胖的中年女人,穿著厚厚的雪白色羊毛睡衣,她肥胖的光腳趿拉著一雙藍(lán)白色塑料拖鞋,血紅的腳指甲從拖鞋里探出來像一排張嘴吱吱亂叫的老鼠。臉上的濃妝經(jīng)過一夜的折磨,一堆泡沫似的肉擠在外面,似乎要漲破厚厚的化妝品的束縛。支離破碎的眼影上長長的睫毛倔強(qiáng)地橫挺著,只是有些東倒西歪,血紅的厚嘴唇里舌頭像一條不安分的蛇,在蠟黃的山洞似的參差不齊的牙齒中間胡亂飛舞。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還在睡覺,打攪您了!北嵈蠼悴粩嗟氐狼福眢w微微前傾像在鞠躬。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要轉(zhuǎn)身離開,但又停住了。

“我只想給您說一下,以后別把碎玻璃丟在垃圾桶里!彼A艘幌,又接著說:“麻煩您也給您的家人說一下,我的手被扎傷好多次了!彼穆曇羲坪跤行┻煅剩行╊澏。像在哀求。

“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我們從來不在家里喝酒,也從來沒有扔酒瓶在垃圾桶里!敝心昱说穆曇裘黠@高了許多,還加上一句狠話,想嚇唬一下保潔,也像要把自己的清白證明給我們看,“如果你再這樣無理取鬧,甚至污蔑我們,想敲詐,我就報(bào)警了。”

“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敲詐你們的意思,更沒有污蔑你們!北嵈蠼阋廊晃ㄎㄖZ諾,像是被女人的氣焰嚇住了。

“不是敲詐是什么?你小心我給物管打電話炒了你,讓你把撿垃圾的飯碗都搞丟!边@時候,從里面走出一個中年男子,同樣穿著厚厚的雪白的羊毛睡衣,同樣是藍(lán)白色的塑料拖鞋。身材高大魁梧,被厚厚的羊毛睡衣裹著,像一頭強(qiáng)壯兇悍的北極熊。

“今天早上垃圾桶里還有破酒瓶,你看看我的手,這是早上又被劃破的!”保潔大姐說著伸出右手,解下包扎在外面的創(chuàng)可貼,一股鮮血順著手指無聲地淌了出來。像一行清晰的眼淚。

“那又怎樣?你有證據(jù)嗎?”男人似乎正要打電話,女人的話又把男人拉了回來。

“你自己看看,你們家地上還有酒瓶呢。”保潔的語言中有幾分哭腔,又有幾分憤怒,用淌血的手指向屋里。

我也順著保潔手指的方向從男人女人中間的縫隙看進(jìn)去,在被露出的有限的空間里,亂七八糟倒著各種酒瓶,客廳中間巨大的圓桌上杯盤狼藉,有幾把椅子倒在地上。

“我們家里有酒瓶就證明是我們丟的嗎?”男人女人相互靠緊一些,可見的客廳縫隙若有若無,似乎就要被他們抹掉。

“再說,你一個打掃清潔的,自己沒長眼睛嗎?專門去抓玻璃?想死是你自己的事,與我們何干?是不是沒有飯吃了,想在我們這里敲詐一筆?告訴你,死了這個心吧!”女人的嘴唇上下翻動,厚厚的舌頭信子似的在她蠟黃的山洞一樣參差不齊的牙齒間和血紅的厚嘴唇里胡亂飛舞!拔覀冇绣X丟在大街上也不會給你這個鄉(xiāng)巴佬!”

我很想退回自己的房間,然后把門關(guān)上把自己隱居起來。妻子有意拽了拽我的手。我知道,妻子是想讓我們的存在給保潔大姐壯壯膽量。

門“啪”一聲關(guān)上了。保潔大姐滿臉挫敗感,失敗的委屈似乎要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

她羞愧地朝我們笑了笑。我無話可說,雖然有些憤怒,但又不好說什么,只好向她聳聳肩。妻子放開我的手,走過去,攙扶著保潔大姐走向電梯口。

“這是高檔小區(qū),聽人說,住在這里的都是非富即貴。以前,其他樓層也有丟碎玻璃在樓道上的,但后來都沒有了,就是他們這一戶,隔三差五都在丟!彪娞堇锉嵈蠼阆蚱拮釉V說著自己的委屈!罢f來也怪,啤酒瓶和其他的酒瓶都沒有破碎。就是那種白色的、像搪瓷一樣的酒瓶被打碎了!蔽以谀X子里再次回放了一遍那些聽到的傳聞和酒桌上看到的場景,似乎還聽到了那個高大魁梧、北極熊一樣的男人當(dāng)著滿桌醉醺醺的賓客砸碎酒瓶時“咔嚓”的一聲脆響和他們接下來同仇敵愾的關(guān)于造假者的聲討和控訴。


04

保潔大姐來自一個很偏遠(yuǎn)的小縣的鄉(xiāng)村。她說:“到我們縣城要坐五個小時的火車,然后轉(zhuǎn)汽車再走三個小時才到鎮(zhèn)上,如果時間趕巧,可以坐農(nóng)用車到村頭的公路邊下車,再走一個半小時的小路才能到家!蔽移拮油熘蠼愕氖指o了一些,好像一松開她會從手里滑落消失一樣。

“家里三個孩子,老大就在這個城市里讀大學(xué)!”

“哪個大學(xué)?”我一路無話。聽到大姐說孩子在讀大學(xué)似乎有了一些安穩(wěn)。

“CQ大學(xué)!環(huán)境科學(xué)與工程專業(yè)!”我吃了一驚,CQ大學(xué)可是這座城市唯一的985重點(diǎn)大學(xué)。

“你們家孩子真爭氣!”、“了不起!”我和妻子不停贊揚(yáng)。

“我和孩子爸都在外面打工。農(nóng)村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啊,如果稍有一點(diǎn)辦法,誰又會出來打工受氣呢?”大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說:“孩子爸在南方,工資要高一點(diǎn)。就是苦了一些......只要把孩子供出來,再苦再累我們都不怕......沒事的!贝蠼阆袷窃诎参孔约,又像是在安慰我們。

“只是——他爸好像撐不住了——”隔了一段時間,大姐自言自語地說。

“孩子爸爸怎么了?”妻子焦急地問。

“幾年前就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但他始終不肯。無非是怕花錢吧——孩子們在學(xué)校都很節(jié)約的——每天生活費(fèi)只花幾塊錢——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聲音低得像是說給自己在聽。

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保潔大姐。

我似乎忘記了有這樣一個農(nóng)村來的女人在這個城市存在過、在我們這棟樓里存在過,多少年來我們每天都享受著整潔得有些強(qiáng)迫的小區(qū)環(huán)境,享受著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那鍧嵭l(wèi)生。


05

那是一個春節(jié)過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們家響起了輕輕而又規(guī)律的敲門聲。

妻子打開門。門外是一個二十來歲清秀的姑娘。她身形瘦弱,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顯得有些笨拙。濃密茂盛的頭發(fā)在腦后用一個簡易橡膠圈捆成一把垂到腰間。一件單薄的羽絨服袖口洗得發(fā)白露出了毛邊,不像是春節(jié)剛過孩子應(yīng)有的裝束。雖然清秀,但看上去顯得有些憔悴,單薄的身體要不是被這個年齡支撐著,似乎一陣風(fēng)吹過,就要隨風(fēng)飄去。

她顯然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女孩。城里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穿著打扮了。

“阿姨您好,我是以前清潔工的女兒!迸M臉歉意,但又有一些激動和強(qiáng)忍著的平靜。她圍著一件某食品廠贈送的廣告罩衣。我和妻子馬上認(rèn)出來,那是女清潔工常穿的罩衣——雖然每天伺候垃圾,但很干凈。

“我是替我媽媽來向您道別的。媽媽說,您一家都是好人,她在這里工作的時候,只有您一家人和她平等的說話!毙」媚锏难壑袥]有眼淚,但我明顯感覺到她的心里在淚水奔涌。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想把女孩讓進(jìn)家里坐坐,但小女孩執(zhí)意不肯。

這時候,對面的門也打開了。

“你好,我是專門替我媽媽來給你送新年禮物的!毙∨⒙牭綄γ娴拈_門聲,轉(zhuǎn)過身去從身后拖出來一個透明的,上面用紅色大字標(biāo)注著“扎手,玻璃碎片!”的垃圾箱。

還沒等對面的男人和女人開口,她又說:“我媽媽不在了。死于破傷風(fēng)!

一陣風(fēng)刮過,妻子緊緊拽住我的手,我們的心里一陣緊縮。

“她死了?”對面的男人女人臉色大變,女人的聲音里流露出驚恐和不安。

“死了。死在我爸爸前頭了!迸⑵届o地說:“他們再也不用在這個世上受罪了。”

看不出女孩臉上的悲傷,仿佛她不應(yīng)該悲傷似的。我和妻子緊緊抓住的手在發(fā)抖。我心里很慌亂。

面對瘦弱的、似乎一陣風(fēng)就會被吹走的女孩,中年女人和他高大魁梧、北極熊一樣的男人終于低下了傲慢的頭顱。

“媽媽說,她每天早上五點(diǎn)鐘就開始打掃樓道的衛(wèi)生,為的是讓每一家住戶清早出門的時候有一個整潔干凈的環(huán)境,保持每天有個好心情!迸⒌脑捄茌p很輕,像她的媽媽一樣,不急不躁,但每一個字都是那么清晰。

“可是,樓道里都是聲控?zé)簦绻l(fā)出的聲音大了,又怕打攪各位業(yè)主休息。她只有憑著對環(huán)境的熟悉,用手去摸索每一個垃圾桶......”女孩的聲音有些哽塞,眼圈紅紅的,淚水隨時都會決堤。但她沒有讓淚水流出來。

中年女人茫然不知所措,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女孩腳下,在她的鄰居和她高大的男人面前。

“我們不應(yīng)該把碎酒瓶丟在垃圾桶。我——我們錯了!”

“跟你們沒有關(guān)系。媽媽沒有怪你們,也不讓我們怪你們。”女孩說:“還要我們熱愛生活,熱愛這座城市!

“這是媽媽希望你們裝碎玻璃用的箱子,透明、結(jié)實(shí),有醒目的標(biāo)識!迸⒄f著把手中的垃圾箱遞了過去。

中年女人還是惶恐不安。她沒有穿那件厚厚的羊毛睡衣,他的男人也沒有。她沒有伸手接住遞過來的箱子,女人試圖抓住女孩的衣角或者是手。女孩躲開了。

女孩把垃圾箱放在對門的門口中央,說:“這是送給你們的,這棟樓,就這一個。”然后,她轉(zhuǎn)身走向樓梯。

中年女人猛地從地上起來,轉(zhuǎn)頭對男人說:“快,快去拿點(diǎn)錢。”

很快男人拿出厚厚一沓鈔票遞給女人。女人揚(yáng)起手中厚厚的一沓錢追上去說:“孩子,把這個拿上。帶我給你媽媽上炷香,她是一個好人。”

女孩遲疑了一下,背部的肩頭明顯的抖動了一下,但最終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了!

一切都讓人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說點(diǎn)什么,我想問問女孩和她姐弟們的學(xué)習(xí)。但女孩已經(jīng)走進(jìn)了黑洞洞的樓梯口。

她是想看看她的媽媽凌晨五點(diǎn)鐘就要開始的工作環(huán)境。

女孩不緊不慢,一步一步地往樓下走。轉(zhuǎn)彎的時候,妻子也跟了上去一把扶住了女孩,就像是幾年前扶住她的媽媽一樣。我遠(yuǎn)遠(yuǎn)的靜靜地跟在后面。

從二十六樓走到第一層,我們大家都沒有說話,腳步輕輕,生怕驚動了靜止的像在沉睡的空氣。

當(dāng)我們在一樓的大廳把目光從女孩的身上收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對門的男人和女人同我們站在一起。我們的目光瞬間對視了一下隨即便分開。

他們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電梯。

我和妻子走出了小區(qū)的大門。